暮年的岁月像是无底的水池,时间就从这里慢慢流走。
*
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
溪水潺潺,自山前的悬泉坠下,激起一簇簇白色的水花。青天碧落下,阳光无遗地铺洒在这片水域,粼粼的波光晃动,眨着柔媚的含情的眼波。
阳春三月,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。到了四月份,鳜鱼要回温暖的浅水产卵,则必要经过这一湾。
男人站在齐腰深的溪水里,赤裸着上身,宽厚的背脊上泛着清亮的水光。
他沉默地注视着水底,溪流绕过他的身分拂而过。长久地伫立着,就像一尊水中的石像。
忽的,手如疾风,只见他猛然向水下一掏,转瞬间便捉到了一条巴掌大的鱼。可怜的鳜鱼还在奋力地挣扎,妄图挣脱,无奈这人的手宛如铁笼,有力地钳制着它。
那个男人看也不看鱼一眼,径直向岸上的竹篓抛去,正中篓筐,震得竹篓摇摇晃晃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”
一旁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蹲下,数着竹篓里挤挤攘攘的鳜鱼。
男人侧着头,径自拧干湿湿的长发,“多少了?”
“…十条、十一条!”老妇人兴奋地叫嚷起来,“我活了一大把年纪,还没见过一刻钟捉这么多鱼的,好、好!”
老妇人啧啧有声,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的夸着。男人拧干了长发,蹚着水走过来,弯下腰,在竹篓里挑挑拣拣,最后在竹篓底摸出一条最瘦小的、还半死不活的鱼。
“我要这个。”
“只要这么一条?”老妇人惊呼,“不行不行,这鱼是你捉的,我怎么好意思拿走其他的?”
男人终于笑了笑,“家里不爱吃肉。”
说完,他走到树下,取下树枝上晾着的上衣,也不顾身子未干便草草地披上。
“走了。”
男人一边把湿漉漉的长发拢到一处,一边迈开步子,沿着松林间的沙路向前走,不一会就隐没在了层层叠叠的枝柯里。
老妇人望着男人的背影,目光意味深长。
末了,深深地舒了一口气,起身掂了掂竹篓。
“嗬,还挺沉。”
*
于睿坐在院子里,春天的日头正好,融融地化着,熏蒸得家里的物什散发出木头的暖烘烘的味道,一扫寒冬的阴森气。
她慢条斯理地把书箧里的书一摞摞拿出来、翻开,再一本本地放到长廊上去曝晒。
以前在华山时她从来没这么做过:一来华山山顶终年积雪,若是将书放在外头晒,不小心粘了雪片,太阳一晒便晒化了,反倒弄湿书页;二来这些事从来不烦她操心,总会有书童去做。
她将书一本本地摊开,从外廊的左边一直铺到右边。感到累了,就停下来歇息一会儿。
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院,四四方方的规制,天光从四面繁密的枝桠间漏下来,在天井投下一片浓浓的绿荫,夹杂着斑驳的光影。
现在是孟春,山鸟还没有从冬日的清冷里回过神来,四下一片静寂。初春静沉的阳光横浸窗棂,洁净地映在书页上,平铺开恬静。
于睿刚想靠在柱子上打个盹儿,只听得柴扉开了,接着是脚步声。
于睿眼皮也没抬一下,“回来了?”
“嗯。”
卡卢比径自走进院内,刚想跨上门阶,却发现无处落脚,只好尴尬地收回了迈出去的腿。
“晒书?”
“是啊。”于睿答道,“之前下雨的时候忘记把书箧收回屋内了,在院子里被雨淋了一整天,我担心书经了雨会长霉。”
卡卢比点了点头,接着向西边的厨房走去。
于睿对着空气嗅了嗅,忽的睁开了眼,“鳜鱼?”
卡卢比笑了笑,“鼻子真灵。”
于睿也跟着笑,“现在正是鳜鱼肥的时候,从你进门起就闻到一股鱼腥味,没想到还真是!”
卡卢比把鱼放在砧板上,拿过灶台上的菜刀,刷刷地剔起鱼鳞来。
“鱼让给李奶奶了没?”
卡卢比点了点头头,忽然发觉她看不见。
“让了。”
“让了几条?”
“八条。”
“好。”于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,“能在这深山里安顿下来,多亏了她的照拂。以后我们有机会就多帮帮她,就算是知恩图报了。”
“嗯。”
卡卢比利落地切去了鱼鳃,剁去鱼头,随后将鱼平放,按住鱼身,紧贴着鱼骨横向将肉切下。他切得很是小心翼翼,仔细着不切下鱼的碎刺。
“是蒸着吃呢还是做鱼汤喝?”
“你选一个。”卡卢比头也不回地答道。
于睿思索一会儿,“那还是做鱼汤吧,好久没喝鲜汤了。”
“行。”
忽然,于睿似是想起了什么,大喊着:“记着加葱花和姜丝!”
卡卢比又笑了,“好,都加。”
当卡卢比端着鱼汤出来的时候,于睿正在拾掇外廊上的书。
“吃饭了。”
于睿应了一声,接着来到天井的石桌旁坐下。
卡卢比盛了满满一碗汤,刚想把一大勺子鱼肉倒进去,于睿连忙制止了他。
迎着卡卢比疑惑的目光,于睿解释道:“我素淡惯了,吃不得大鱼大肉,盛些姜丝和枸杞就行了。”
卡卢比不置可否,却也顺从地把碗里的鱼肉捞出来,取而代之的是惨黄的姜丝。
他把汤放到于睿面前,“离开多久了,怎么吃食习惯还没改过来?”
“习惯是得跟人一辈子的,哪能这么快就改过来呢?”
“总吃些素菜,对身体不好。”
“都吃了几十年了,也没见身体不好。”于睿笑得眉眼弯弯,“这话你若是对少林里的各位长老们说去,仔细你的皮!”
于睿捧着碗,当心着烫,吹了好一会儿才啜了一口,“真鲜!”
她转过头来冲卡卢比笑道,“用溪水和清溪里长养的鱼做出来的汤就是不一样,甚至比长安一些店家做的还要好。”
“以前跟着沙漠里的旅人学了些厨艺,没想到今天能派上用场。”
“在山里这些年,你的厨艺见长我也是深有体会的。”于睿笑着觑他,又贴着碗沿喝了一大口。
“你如果喜欢喝,那我给你煮一辈子的鱼汤。”
于睿不小心呛到了,剧烈地咳嗽着,呛得满脸通红。
卡卢比赶紧拍拍她的背,“慢点喝,急什么?”
于睿一面咳一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:“咳…不、不急…”
他总会冷不丁冒出几句让人无言以对的傻话来,她本来早就该习惯了,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是会被他吓一跳。
厨艺见长,说痴话的工夫也长了。
*
这是他们住进山林里的第八个年头。
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了十年。尽管兵戈扰攘、战火纷飞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,赤地千里终究会绿野万顷,但是战火依然在为人们的心里留下一道道可怖的伤疤,永远无法磨灭。
在李怀仙献范阳投降的那一年,于睿回到了华山。所幸纯阳宫据华山天险,战火并未过多波及这片洞天福地。但是纯阳内的教务依然落下了不少,于是于睿留在教内焦头烂额地处理了一整年的事务。直到第二年春天,待教内事务处理得差不多后,于睿寻了个由头下山散心。一路上一面抚慰、帮助因战争流离失所的流民,一面游山访水、体察风土人情,最后与同样在中原之地滞留的卡卢比不期而遇。
彼时她与卡卢比早已彼此放下心结,甚至可以说是互通心意。二人顺理成章地一道游山玩水,最后寻到了一片山林,便在此地住下来——不曾想一住便是八年。
于睿还记得刚开始与卡卢比住在一个屋檐下时的窘迫和不安,虽然二人那时已经互相表白心迹,可是待到真正地同吃同住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可以说是卡卢比的痴心将她捂热了,纵使她再怎么冥顽不灵,也该被他所打动。
于睿选了个朝南的山头,二人就用山林里的松木搭起了一个房子,家具物什有的是在山下的集市里找匠人做的,而小一些的器皿就自己着手做。
江南丰腴的土地,蕴蓄着长养一切的热度。于睿在院子外辟了一块地做菜畦,种上些荠菜、马齿苋和枸杞头等野菜,过午浇点水,时不时地用耙子松松土。长势都很好,春天到了便发出芽来,经了春雨后就嫩绿的一片。
春初水暖,沙洲上还会冒出许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。于睿偶尔兴致来了也会下山去择一些。
百姓渐渐地从兵荒马乱的阵痛里恢复过来,继续过上从前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的安稳日子:农夫耕地种田,渔父静坐江渚垂钓,樵夫在山上打柴,村妇则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头或缝鞋子或绣花。
于睿发现了村子里鲜有身强力壮的青年,进进出出的都是老人、妇姑和孩童,一问才知道因为军队征丁,村子里的男人都参军打仗去了,回不来的或战死沙场或留戍边地,回得来的多半都是伤残,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,下不了地,只能坐在家里耗日子。
国家兴亡,苦的总是黎民黔首,此前于睿尚且不知,总以为天下动荡,百姓总归有安身立命之所,不会致无立锥之地,现在看来不然。
于睿感慨,便和山下的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沟通了一番,开始设塾教书。村子里的孩童听说来了个“女先生”,都纷纷跑来看个究竟,一时间塾堂变得热闹起来。
卡卢比本不愿意让她去:她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只身闯大漠的小姑娘了,就应该躲在山里偷得浮生半日闲。可是又担心她日子过得无聊,就只好随她去了。
明明这是他长此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,在寂静的山林里辟一块地,搭一个房子,在清幽的所在和她过着不理尘廛的日子。
他本以为她也是如此想,没想到她骨子里还是没变,还是一刻也闲不住,总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。卡卢比抗议过,认为她为了江湖之事操劳了半辈子,理应安享清闲。抗议几次无效后,也只好纵容着她的脾性。
明明日子已经所剩无几,为何她还不愿意多花些时间来陪他呢?
卡卢比总会在独处时不自觉地思考这个问题,思前想后,一筹莫展,仍不得其解。卡卢比告诉自己无须忧心,有的人好清闲,有的人爱忙碌,这只是天性使然。可是每当看到于睿匆忙的背影,这个问题仍会浮上脑海。
直到后来的某一天,他才终于明白——原来只是他们一生的追求不同。
他这一生只求得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,无论日子是清贫还是富贵,安稳抑或跌宕,只要能有她在身边就好,日子只要慢慢过下去,那便是幸福的。
他以为她也是如此想的,事实居然不是这样,但也果然不是这样。
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。
*
于睿对着铜镜左看右看,不自禁“啊”地叫出声。
“怎么了?”卡卢比问。
“长白头发了。”于睿无奈地笑,“真是不服老不行。”
卡卢比放下了正在叠的衣服,走上前去,“让我看看。”
于睿放下了镜子,分出鬓角边的一绺,“呶,在这儿。”
在那一绺青丝里,确实夹杂着几根银色的发丝,不仔细看也看不见。
“没关系,不显眼。”
于睿笑了:“白发如秋草,一旦发现了几根苗头,不出几年就全白完了。观里的嬷嬷多,我比你清楚。”
卡卢比沉默着,静静地看着那一绺乌发中的银丝,“要帮你拔掉吗?”
于睿一怔,缄默了片刻,才释然地笑道,“拔了就不会再长了吗?还是任它长去吧。”
卡卢比安静地抚摩着那一绺发,“西域的女子都是用草木灰来黑发的,我听闻中原女子也有用覆盆子和黑豆捣成膏状来涂抹,以此黑发。”
于睿大笑,“你还认起真来了!真的不用,你不要费心,我只是在感慨岁月催人老罢了。”
看卡卢比仍是缄默不语,于睿便把篦子递给他,“帮我篦发吧。”
卡卢比接过,于睿静静地背过身去,阂着眼。卡卢比拿过一缕长发,轻轻地往下梳。她的长发很柔顺,有着淡淡的兰花油的味道。他在集市上见过女子用的梳头油,有茉莉、有木樨花、有玫瑰,不一而足。只是还从未见过兰花的,带着幽幽的冷香,空谷幽兰,贞静的,柔娴的,不搔首弄姿。
此时正值晌午,院落光影浮动,暗香吹拂左右。午后湛明的阳光透过窗格漏进来,铺在于睿如瀑的长发上,光蔼花气也漾开来。卡卢比静默地梳着她的长发,一绺一绺,一缕一缕,仿佛午后的时光都慢了下来。
手上一用力,于睿又是一声惊呼,回过头来略有些怨愤地看向他。
还未等于睿开口,卡卢比伸过手去,摊开掌心,“帮你拔下来了。”
于睿看着那一根静静地蜷曲在卡卢比掌心的银发,哭笑不得,几次张嘴欲言,都无话可说。最后才叹了口气,“我都没有不服老,你在倔什么呢?”
卡卢比只觉得胸口很堵,不知道跟谁生闷气:“你没有老,于睿。”
于睿笑了笑,不说话。这时候卡卢比真的有些生气了,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,他猛然抱紧于睿的肩膀,于睿吓了一跳,只感到他温热的吐息喷在脖颈,一呼一吸。
“你不需要担心变老,于睿。就算你变老了,那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妇人。”
于睿觉得他说的这话煞是可爱,不自禁地回过头去,额头抵着他柔软的唇,轻声道:“我没有在担心,是你在担心,卡卢比。”
*
桃花提着一篮子的鸡蛋,一面催着弟弟小豆子赶紧向学堂跑,一面也紧紧跟在弟弟后面,跑得气喘吁吁。
今天,奶奶不知为什么给了她一个篮子鸡蛋,让她跟弟弟一道去学堂,把这篮鸡蛋送给教书的女先生。
“昨天刚下的鸡蛋,怎么今天就送?我们自己都没吃上呢。”桃花不满地扁了扁嘴。这些鸡蛋个大浑圆,家里面的老母鸡一个月也就下一次,就这样一窝全送了,也太可惜了。
奶奶作势要打她,“什么糊涂话!怎么这么不懂得感恩呢?”
“感什么恩啊!”桃花赶紧往后一躲,“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嘛!再说了,我们家小豆子没少挨她打手板呢!昨天回家手上还红一道紫一道的,您怎么还向着她!”
奶奶强硬地把篮子塞到桃花手里,“那也是他不学好,该打!再说了,不为这个,就算为了卢公子每天为我们的那些捉鱼,这鸡蛋也得送!我还担心人家嫌我们小气呢!”
桃花一怔,愣在原地。什么?卢公子?
“这、这关卢公子什么事?”桃花一听到关于他的事,立刻磕巴了起来,还烧红了脸。
“人家是一家人,怎么没关系?”奶奶斜觑了她一眼,又背过身去切菜。
一家人?!这句话宛若五雷轰顶,震荡得她半天没缓过神来。
桃花喜欢那个头发灰白的西域人,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情。
起初她听说村子里来了一个捉鱼很厉害的青年,还不以为意。这兵荒马乱的年代,外头总有一些流民逃进村子里来避难,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。
而且那些难民因为长时间的流离失所,风餐露宿,皮肤都晒得黝黑,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布,乱蓬蓬的头发结成一块,看起来就脏兮兮的。娘说的没错,臭男人脏起来跟叫花子一个德性。
后来听村里年轻的女孩子说,这个青年是个西域人,身材颀长,皮肤白皙,鼻子高挺,眼睛还是红璎珞一样的暗红色,模样很是俊朗。
村里人还说这个青年怕是习过武,不仅目力过人,搭箭弯弓便能轻轻松松地射下高空的大雁,还手如疾风,上次葛大娘家里进了贼,盗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,手中的刀就被他夺下,还赤手空拳地格挡了其他贼人几招,不出一分钟便制服了所有的盗贼。
桃花知道这个青年也帮奶奶捉鱼后,原本激起的好奇心就更加按捺不住了。趁着奶奶一如往日外出打渔的时候,也跟着一道儿去,这才终于见到了真人。
说是天人当真一点不为过。
彼时的他赤裸着上身,露出结实宽厚的后背,银白色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,水珠顺着他刀刻般的下巴留下。他立在水中央,正侧着头拧干湿漉漉的长发,余光瞟见了她——眼神一下子就和他撞了个满怀。
桃花心怦怦跳得厉害,脸想必已经红成了苹果。
青年目光清冷,却盯着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。桃花也傻傻地盯着他,他每走近一步就感觉呼吸一滞。
终于,青年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,便转过身去将手里的鱼往岸上的竹篓里一抛,扯过树梢上的衣服,随意披上便离开了。
一见倾心。桃花活了十七年,总算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。
所以,当她听到学堂里教书的女先生竟和卢公子有干系的时候,心中的震惊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“可、可是…”桃花磕磕巴巴道,“那位教书先生看起来比公子年纪大多了!能有什么关系呢?”
奶奶笑了,“你以为是哪种关系?兴许人家是姊弟呢。”
这下,桃花才重重地舒了口气。太好了,卢公子还不属于任何人。话虽如此,她也万万不能懈怠,要知道在这个村子里与她竞争卢公子的年轻姑娘可多着呢!
桃花胡乱地想着心事,终于来到了学堂。
学堂是一间不大的草庐,就建在溪边。溪岸边青草茵茵,郁郁葱葱的树木为这小小的学堂投下了浓荫。
卡卢比此时正倚在树下,抱着肩等于睿下课。他闭着眼,似乎在小憩。
真是说曹操曹操到。
微风吹拂过他银白色的长发,光斑落在他身上,泄泄融融地晕开。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融化。
呼吸停滞的感觉又来了。
不行、不能在这时候打退堂鼓!这可是最好的机会了!桃花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,终于,深吸了一口气,迈步上前。
“那个…”
卡卢比抬起了眼,盯着她看了一会儿。
“来念书的?”
“啊?”桃花呆呆地看着他,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,连忙摆手道,“不、不是,是我弟弟!”
卡卢比点了点头,表示了然。
桃花低下头,把篮子往前一推,“这…这个给你!”
卡卢比一怔,“我?”
桃花使劲地点了点头,脸颊烧灼一片,若被他瞧见可就糗了。
卡卢比接过去,笑道:“谢谢。”
桃花用余光瞧见了他上扬的嘴角,心怦怦地跳得更厉害,有如擂鼓。原来他也会笑!
微风习习,吹得桃花刚刚簪好的发又恣意地飞扬起来。桃花有些羞怯,忙侧过身去用手压了压头发。
“茉莉?”
卡卢比这冷不丁的问着实把桃花吓了一跳。桃花脸涨得通红,眼神闪躲,“什、什么?”
“你用的是茉莉的梳头油?
怎么会有人一见面就问女孩子这种问题!桃花脸红得要滴血,回答也不是,不回答也不是,只好胡乱地捣头。
她听见他又轻轻笑了一声,羞愤之情涌上心头,她终于鼓足了勇气,问道:“你、你笑什么?”
“没什么,只是觉得茉莉和兰花的花香果然不太一样。”
兰花?好端端的怎么说到兰花去了?再说了,有哪个大丈夫会关注女子的梳头油来?没想到他竟是这种人!
桃花憋了一肚子气,本来想清高地拂袖而去,可是一看见眼前人嘴角淡淡的笑,气就消了一大半。
哎呀哎呀,出息、出息!虽然懊恼,可是这也没办法。谁叫这西域里的人有鼻子有眼的,个个都标致,就算诚心惹人生气也恼不起来。
“那个…”卡卢比又开口。
“怎、怎么了?”
他的眼神飘到了一边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“…你家里有染膏吗?”
桃花这回是真的困惑不解了,“这倒没有…就算有我也用不着呀。”
这人可真是奇了怪了,又是梳头油又是染膏的,怎么就跟头发过不去呢?
这时,桃花注意到了他肩上灰白色的发丝,若有所悟地叫出了声:“啊!我知道了!你想把自己的头发染黑?”
卡卢比失笑,摇了摇头:“当然不是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
“唔。”卡卢比瞟了眼学堂,“好像快下课了。”
“哎,你还没回答我呢!”眼看卡卢比转身就要走,桃花忙上前一步,方欲捉住他的手,没想到被他先抢一步,她被轻轻地往前一拉,便靠到卡卢比胸前。
只见卡卢比俯身,凑到她耳边轻声道:“忘记刚才的对话吧,也不要告诉给别人,好吗?”
桃花仿佛被梏桎在原地,动弹不得,只能呆呆地点点头,“…好。”
卡卢比冲着她笑了笑,“一言为定。”说着,便迎到学堂门前,和刚出门的那位女先生打了招呼。
唯有桃花还傻傻地怔在原地,回味着刚才那如梦般的一幕。
真的是个奇怪的人。
*
于睿正在逐渐衰老。
卡卢比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,是在他注意到于睿的白头发时。而现在,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“衰老”这件事。
她一向喜欢早起看书,渐渐地,她变得愈来愈嗜睡,原本鸡鸣而起的她现在能一觉睡到日中。而卡卢比也不忍心叫醒她,只好任她睡下去。每当她睡醒后,总会埋怨为何不早些叫她起床。
她的记性也变得差起来。自她住进深山后,虽然极少下山,但也会通过书信与外界的故人保持联系。但有时候,她会忘记自己是否回过信,得思索半天才能记起。
意识到自己正变得愈来愈糊涂对于天下智绝的她一定是不小的打击。可是卡卢比从未见过她露出哪怕一丝丝脆弱的模样。她还是这么的骄傲、清高,还是如同以前一样,意气风发,永远地矫首挺胸,说话没有一点磕绊含糊,条理分明,不容许自己出任何差错——她还是那个凌然于万丈山巅、超尘逸凡的清虚真人。
只是在忽然之间,卡卢比开始注意到她挺拔的背影开始有了弧度,眼角布满了细纹,白头发真的如秋草般,长了一片又一片。
她在变老。
可是他却不会。
卡卢比终于在知天命的年纪,发觉了这个事实——他无法衰老。
其实并不是无法衰老,只是他的衰老比起常人要来得慢。他的族人在地底繁衍生息了数百年,终年不见天日,在身体构造上或许已有异于常人,只是他先前不知。因为族人常年的互相厮杀,族中少有男青年能活到他这个年纪,而自从从地底来到地上,他也鲜少与族人取得联系,身边无人参照。
直到现在,他才终于确认——他真的是个异类。
每当对上村里的年轻姑娘们或爱慕或羞赧的目光,他总会感到无奈。明明自己的年纪做她们的爹绰绰有余,可是他不敢明说,一来他不愿意拂了她们的心意,二来若被村里人知道则太过招摇。
于睿却像是看不见似的,依然待他如平常。她似是毫不在意他异样年轻的外貌,从不向他提及此事,也不过问。她还是趁着日头西斜的时候下山教书,偶尔还会来溪边看卡卢比捉鱼,得了闲便在院子里晒书,日子仍慢慢地过着。
她这般优哉游哉的态度,总让卡卢比疑心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作若无其事。不过仔细一想,她早些年游历江湖,北至不毛,南达蛮荒,一路上奇人异士想必见得多了,兴许像跋汗族这样生活在地底下因而推迟衰老的民族也算不上稀奇,因此他也不打算主动与她提起这件事。
况且日子还很长,若是当真过了五年后仍是现在的模样,还来得及告诉她他们族人的秘密。
他觉得日子还很长,战火硝烟已经远离,这片曾经迸裂出刀光剑影的焦土终于又满载着新生与希望,生者从亲人的枯骨中获得了重生,流离失所的流民在腐朽的城墙根下又开始呼吸。万物都在复苏,人们都在逐渐从山河破碎的阵痛里恢复过来。
直到一天晌午,他正在小溪旁漂衣服,学堂里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跑来,七嘴八舌,叽叽喳喳,卡卢比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——于睿在书堂里晕倒了。
赶过去看时,于睿已经被村民们送到了临镇的医馆。医馆里的大夫说了些高深莫测的话,只说是什么气虚,原因在先天禀赋不足、后天失养卡卢比听得心烦意乱,后来仔细追问才知道是因为于睿劳伤过度,身体久虚伤元,一言以蔽之就是劳累过度,倒下了。
卡卢比这下有十足的理由让于睿足不出户了。她半生操劳,明明都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,为何还是这么耐不住闲呢?
这下好了,无论于睿有如何的理由,卡卢比都能用淡淡的一句“你需要养病”来堵上她的嘴。
于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步入老年,渐渐地开始不再争了,神采飞扬从她的脸上褪下,虬曲的皱纹起初是在她的手上划刻,渐渐地蔓延到了她的脖颈,耷拉着,快要滴落下来。她的头发真的全白了。
像是一夜之间的,她就老了。
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于睿总将这句话挂在嘴边,卡卢比一开始听到这句话总是闷闷不乐,总会板着脸责备她不能将晦气话挂在嘴边。
“这怎么是晦气话呢?”于睿笑着问。
卡卢比沉默着,仍是阴晦着脸,手上却不停歇,他使劲地抖了抖湿漉漉的衣服,抻好,挂在晾衣绳上,又弯下身去拿起木盆里的另一件。
于睿端着茶,靠在外廊的门柱上,静静地看着卡卢比的背影,像是读懂了他沉默里的话,又笑了。“你脾气还是这么倔。”
卡卢比终于开口了。“我没有。”
于睿望着他的背影,出神地看着,半晌才道:“我们养只猫吧,卡卢比。”
卡卢比手上动作一停,回头看着于睿。“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养猫了?
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养只猫儿来逗弄。”
卡卢比笑了,只当是她顽童心性,没当真。“你养病就很辛苦了,再养猫我担心你忙不过来。”
“哪来的胡话。”
于睿大笑起来,卡卢比也笑了。他终于晾好最后一件衣服,舒展了一下手臂。
“我是说真的,咱们养些什么吧…”卡卢比听到身后的人淡淡地说着什么,初春的风起,后半句的话消散在风里。“…总得给自己找个伴。”
卡卢比又是一阵沉默。又来了,又是这样。
“我已经找到了。”
于睿低着头,看着自己手上凸起的青筋,老树根一般地盘错交节,刀刻一般的,这里一笔,那里一道。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老去的样子,也从不为此担心,不知为何现在却隐隐地有些说不出的情绪,在心底郁结块垒。
于睿摇了摇头,“你总以我是圣人,其实我差得远了。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日子过得无聊才想起要养猫的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总得给自己找个寄托。”
卡卢比不语,良久才道:“…明天我去看看有没有卖小猫崽的人家。”
就这样,他们这一方小小院落从此多了一个小小身影。于睿对这个毛茸茸的小生灵喜爱得不得了,茶饭不思,总要一刻不停地抚摩它那软软的茸毛。
奇怪的是,于睿却拒绝为猫儿起名字,卡卢比曾问她为什么。
“这辈子做一只口不能言的猫儿已经足够可怜了,就不要再让名字牵绊它了。”
“起名字怎么会是牵绊它呢?”
于睿笑道:“起了名字后,一生便要为这名字所累。若主人离去了,旁人若不叫它们的名字,它们便不肯亲近人了。既然这样,不如一开始便不起名字的好,一生顺遂天性,顺遂自然,活得也要自在。”
卡卢比觉得这说法新奇,也点点头,“那好,那就不起名字了吧。”
“不起名字,也就是不结缘,赤条条地干净。”于睿笑着说。
那时候卡卢比还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义。她总是讳莫如深,喜欢说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。他觉得有时候与她交谈是一件累人的事情,但一天不和她说话又会发疯。
然而,现在的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,于睿那些时候隐藏在话里的话,消散在风里的话,混混沌沌的,胡话、气话、玩笑话,他全部都读懂了。
——却又不愿懂了。
*
卡卢比总会做噩梦。在梦里,他站在漫天飞雪的大漠里,四面茫茫无人。
风吹着,雪下着,他突然很想在这寂寥的沙漠里放声大哭。忽然,他看到在天与地相接的地方,出现了一抹雪白的人影。
大漠的风托着她,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,人影就要被风吹走了。
卡卢比往前狂奔着,逆着绝大的风雪,跌倒后又爬起来,他疯了一般地向前跑。跨过万道江,越过千重山,大漠的雪下了后,又变成中原的风,苗地的雨,他跑着,不停地向前跑。
人影却变得越来越远,无论他如何努力,她总是在天与地相接的地方,大风托起她宽大的雪白的衣袖。
“别走!”卡卢比撕心裂肺地大喊着,风灌进他的喉咙,喉头腥甜,可他仍在大喊。
“不要走!”
卡卢比被于睿剧烈的咳嗽声惊醒,一醒来满枕头的汗。
他循声过去,于睿仍在咳嗽着,像是要被心和肺都咳出来似的。
她紧闭着眼,眉头紧皱,嘴角有淡淡的猩红。
卡卢比面色平静,似是早已习以为常。他扶起她的上半身,拿过一旁的毛巾轻轻地捂着她的嘴。
于睿咳嗽了好一会儿,终于止住了。卡卢比将她缓缓放下,替她掖好了被子。卡卢比将毛巾浸在盛满了热水的盆子里。
红色洇开来,从水里溢出来,顺着地板往暗处淌,滴答滴答,淅淅沥沥,触目所及尽是鲜红。
卡卢比用力地眨了眨眼,红色终于褪去了,剩下的只是昏暗,和自己的不断颤栗的身子。
“不要走,于睿。”
*
于睿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纯阳弟子,算起来他们应当是师兄门下的,其中一个为首的便是当今纯阳宫掌门。
众弟子跪在于睿面前,皆低着头沉默。
“我知晓了。”于睿道,“本来就应该如此的,你们不必劳师动众,我不是不讲理的人。”
“我们原以为真人早已寄身沧海,纵意山水,不愿再被束缚,所以特此来请。”
于睿沉默了一会,“师兄…在何处?”
纯阳掌门怔了一会儿,又毕恭毕敬答道:“师父在莲花峰为自己辟了一处洞天,便在那处羽化了。”
于睿点点头,笑道:“师兄一生不曾为俗世所扰,我永远都不及他。”
纯阳掌门张了张嘴,方欲说些什么,于睿又佝偻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,其他的纯阳弟子正要上前,于睿冲他们摆了摆手,“…不必,你们把他叫进来吧,我有话要同他说。”
其他弟子还在迟疑,于睿重复道,“你们下去吧。”
纯阳掌门虽然不愿,也只好垂首道了声是。他深深地看了眼于睿,随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头,其余的弟子也跟着磕头。
于睿只是冲他们摆了摆手,“去吧、去吧。”
于睿感觉喉头一阵腥甜,拼命才止住了。这时只听得门被推开,脚步声响起。
于睿原本低着头,这时才仰起头看他——他仍是寻常的模样。银白的长发被屋外的风吹得飞扬,他转身关上了门,自然地在她面前坐下。
卡卢比沉默着,只是静静地坐着,没有抬头看她。
于睿安静地看着他,良久才道:“卡卢比…我…”
“猫今天早上不见了,厨房、天井、书房都找了一遍,没看到它。”
于睿愣了一会儿,之后才舒展开眉眼:“也许午后就回来了。”
“我今天早上找了它很久,村里的人们都说不曾看见它,想来是跑进山林里去了。”卡卢比像是没有听见于睿的话,仍自顾自地说着,“早知道这样,当初就该给它起个名字,也不会到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唤它回来。”
“不要紧的,属于它的地方它总会回来的。”
“我只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后,它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。”
良久的沉默。
“你想不想吃桃子?”卡卢比首先打破了沉默,“刚才山下的李大娘又给了我一筐桃子,你若是想吃,我这就拿来给你。”
卡卢比方欲起身,于睿拉过了他的手,“不必了。”她朝他咧嘴笑了笑,“牙齿咬不动的,不用了。”
嶙峋的瘦骨,皱缩萎靡的皮肤,这是卡卢比第一次触碰到于睿的衰老。他浑身一个激灵,像是被燎着了。
“你的日子还很长。”他听到她在背后轻声开口。
卡卢比终于忍不住了,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,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在了冰封的雪原里。
“不要说了…”
于睿望进他的眼里,却还是笑着:“我替你看过卦象,兑为泽刚内柔外。”
卡卢比恸哭着,肩膀止不住地颤抖。
“你能活得很长、也能活得很好。”于睿抚上他的手。
卡卢比颤抖着,将她的手亲了又亲:“不要走、于睿,不要走。”
“真好。”于睿笑着,眼角的皱纹蜿蜒地汇成漩涡,卡卢比看着她浑浊的眼。
“你的日子还很长,要记得慢慢走完。”
“我日子还很长,所以你要陪着我。你欠了我二十年,你还记着吗?当初你一声不吭地走了,现在你还想故伎重施,可我不会上当了,于睿,我要你陪着我。”
于睿看着哭得汹涌的卡卢比,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原来可以恸哭成这样子,他宽厚的肩不住地颤栗着,于睿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最终却只有眼泪。
“卡卢比,你总是为我而活。这一次,你要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。”
卡卢比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从于睿的身体里扑拉拉地飞走,他紧紧地抱着她,“我爱你,于睿,我爱你。”
于睿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银白色的长发,眼皮变得愈来愈沉重。
“你还是这么的年轻,真好呀。”卡卢比睁大了眼。
她不再说话了。
门被打开,几个纯阳弟子看见已经在屋内仙化的清虚真人,在门口郑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卡卢比静静地坐在一旁,安静沉稳。他凝视着躺在地上的于睿。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,躺在地上的分明是一位于己毫不相干的老妇人,他的女孩怎么会老呢?
一位弟子上前去,向卡卢比点了点头,便与几位弟子合力将真人的凡胎抱起,向门外走。
“节…”这位弟子本想对他道声节哀,可是想起他与真人并不是道侣,非亲非故,便将最后的字生生咽进去。
“辛苦您了。”
卡卢比点了点头。其余的弟子将这间屋子里于睿的物什——衣物、书籍、手稿全都搬到院外,一一装进箱箧里,等到时候一并带回纯阳宫内,留作纪念。
“真好呀,你还是这么年轻。”
不,于睿。卡卢比望着自己的双手,皱纹从方才一刻起便从于睿的手上向他的手上攀缘蔓绕,深深浅浅地印刻着。
你走了之后,我已经变老了。
*
卡卢比提着鱼,一步一步地向山林深处走去。
这已是他在这座山上待的第十个年头。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便会带着一壶新酒和初春肥美的鳜鱼,来到山林里。
天光从密密的叶片间落下,疏疏地泄了一地。踩在松软的沙地上,便会踩出一汪清亮的水,带着泥土的清香。
渐渐地,能听到泉水叮咚响,穿花拂柳,便看到了一处幽谷。
卡卢比寻了一块山石,将鳜鱼放在石头上——他曾听村里的人说,经常能看到一只白猫带着一群小猫出没在这片溪谷里。
他张张嘴,想要唤一声它的名字,却突然想起来它没有名字。
无奈,他只好学了一声猫叫,轻轻地,混着纭纭的山风和潺潺的溪水,他期待着能在对岸看见一抹小身影——可是什么也没有。
只剩下一个无人回应他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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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非常短的短篇
没有刻意去煽情,只是想平平淡淡地写一个“大家都老了”的故事XD
在我看来,卡卢比对于于睿爱,我认为有一句歌词非常的贴切:“没关系 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我就是剩这么一点点倔 称得上我的优点”
一种殉道者式的爱吧(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虐他)
然后关于文中跋汉族难以衰老的设定,是我瞎设定的…大家不要当真哈
至于为啥想到这个设定,剑三的建模…大家感受一下
总之感谢大家阅读到这里!